致命冒险（海明威的致命冒险带来什么）

（本文由本人原创，首发“经略网刊”）

所评图书：

书名：《作家、水手、士兵、间谍：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秘密历险记，1935-1961》

作者：（美）尼古拉斯·雷诺兹

译者：马睿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老人与海》是欧内斯特·海明威1951年在古巴创作的中篇小说。这部小说篇幅虽短，影响力却相当惊人，海明威本人正是借此赢得了1953年的普利策奖和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老人与海》对于海明威太重要了，因为他更出色的代表作品《丧钟为谁而鸣》，书写的是西班牙内战，所以不能成为获奖的代表作品（以避免撕开美英法等国在西班牙内战期间采取中立立场，纵容屠杀的尴尬）。

在那场战争中，对决的虽然是共和派与佛朗哥为首的保守派，但两派背后分别站着苏联以及纳粹德国、法西斯意大利。当时的美国、英国和法国一方面因为避免苏联势力做大，另一方面希望通过绥靖政策来安抚德意两国，所以采取了海明威所称的“可耻的中立”的立场。大批进步、开明的欧美知识分子加入到西班牙作战，主要效力于更倾向于社会主义的民选政府（共和派）。这些人不可避免的与当时苏联在西班牙战场上的代理人产生了联系，有的同意为苏方传递情报，这种行为在后来被界定为“克格勃间谍”。

二战结束，冷战拉开帷幕后，加拿大首先查获了苏联在该国知识界、政府系统部署的谍报网络。随即，美国也开始了同样的筛查和清洗。那些曾经奔赴西班牙前线，参与过反法西斯战争的作家、艺术家、记者被纷纷调查。美国战时情报机构此时已正式转型为中央情报局，更加有力的履行与而今非常相似的“通俄门”的共谍调查职责。一批被聆讯的好莱坞职员和作家均援引美国宪法，拒绝回答自己是否共产党员的问题，所以被拉入了黑名单，不准再服务于美国的意识形态行业。

这一切对于当时居住在古巴的海明威来说，意味着巨大的煎熬。跟被拉入黑名单的好莱坞职员，以及部分作家同行相比，海明威曾多次与苏联的内务部谍报人员在西班牙、美国、古巴建立联系。克格勃建立之初，就竭力在欧美世界发展同情苏联、向往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为间谍。这种努力向来奏效，一直要持续到1956年，赫鲁晓夫的著名报告传到了西方，再加之苏联出兵干涉东欧国家内政，才使得克格勃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海明威要算是“克格勃间谍”吗？苏联内务部谍报人员跟他反复接触时，他本人没有提出反对。他本人从西班牙内战起，到20世纪40年代晚期美国国内开展清查共谍的10多年里，一直同情苏联，哪怕是苏联在1939年与纳粹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他也没有提出过谴责。某种意义上，热衷于评论政治、军事、地缘问题的海明威，在对待欧美国家和苏联的时候采取了我们今天称之为“双标”的态度，即逢“英”必反，遇到苏联有关的新闻要么沉默，要么就赞叹。

但这一切似乎不构成海明威通俄（苏）的证据。他本人事实上并没有给苏方提供过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并不是他本人不具备军事行动能力、搜集情报的能力。诺曼底登陆后，作为战地记者的海明威跟随盟军部队加入到战事中，作战相当勇猛。而在此前，珍珠港袭击发生后，德国向美国宣战，德国船只在加勒比海海域一度横行。海明威主动为美国的战时情报机构效力，并十分勤奋的搜集他认为重要的情报信息。最重要的一点是，海明威同情苏联，建立在苏联是西班牙内战中共和派、民主人士的支持者的基础上，但他本人与美国官方查出的通俄（苏）间谍的许多人不同，他并不是共产主义者。

尽管如此，海明威仍然感到十分惶恐。他与克格勃间谍的多次见面，要是也在美国情报机构的掌握范围，那该怎么办？上述历次见面，分别有来自欧洲和美国的其他见证人，其中就有人已经被纳入调查名单……这一切就是海明威创作《老人与海》的背景。他背负着巨大的压力，担忧一旦被指控为叛国者，名誉、收入和自由都可能丧失。他在此之前的作品，显然已经反映出对苏联、西班牙内战共和派的同情，许多叙述直言不讳的抨击了残暴的纳粹，以及麻木不仁的“中立者”——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如果他被宣布为叛国者，过去的作品就可能被宣称为毫无价值的战略宣传品，这等于宣告了创作生命价值的丧失。这种压力最终将导致海明威陷入遭到美国情报机构追踪审问的恐慌中，造成了1961年的自杀。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联系到上述时代背景，我们对于《老人与海》里最有名的话的理解，当然应当变得更为丰富。海明威当年在古巴的庄园里，是带着怎样的心绪，通过打字机打出那样一句话啊！所有仅仅基于《老人与海》文本，对这句话进行的解析，其实都大大偏离了海明威的原意。

更令人喟叹的是，海明威的所有担忧，其实都是臆想。到他自杀离世为止，以及之后，美国的情报机构从来就没有认定他具有通俄（苏）嫌疑。

美国历史学家、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副教授、美国中情局博物馆的历史学家尼古拉斯·雷诺兹所著的《作家、水手、士兵、间谍：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秘密历险记，1935-1961》一书，描绘了知名度很高，但诸多细节鲜为人知的、作为国际主义者、人道主义者的海明威的丰富形象。西班牙内战是海明威后半生的最重要关键词，对他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以及创作倾向、公共事务的参与方式等都造成了深刻影响，正如本文之前所提及的那样，他毕生实际上都没有原谅英美国家的可耻绥靖；也同样因为此，他在加深对于苏联体制和历史的了解后，仍然不愿意主动提出批评。这种偏向，使得他结交了苏联内务部人员，虽然不存在出卖美国机密的事实，但这样的经历，却让他在20世纪40年代晚期以后美国的政治环境中，自己给自己赋予了无法承受的压力。虽然这种“自己吓自己”的方式，诞生出属于全人类的宝贵精神财富《老人与海》，却最终导致海明威通过终结自己的生命来告别无法抗拒的恐惧。

《作家、水手、士兵、间谍：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秘密历险记，1935-1961》全书开篇介绍了海明威的觉醒。1935年8月，飓风造成了美国南部许多地区的严重灾难。罗斯福新政的政策内容，包括在这些地区兴建公共工程。许多一战老兵服务于公共工程，因而也成为了飓风受难者。灾难发生后，罗斯福政府表现出对于死难老兵的麻木不仁，引发了海明威的强烈不满。当然，海明威对罗斯福政府提出的批评文章，在当时能够发表在媒体上，是因为新政本身不被保守主义者待见，所以乐于支持媒体发表一个具有进步倾向的作家炮轰新政的报道。苏联内务部也因此开始注意到海明威，有了发展其为间谍的计划。

西班牙内战期间，正如其他人所观察到的那样，海明威至少在当时狂热追随左翼作家和艺术家，全身心参与保卫西班牙共和国以免受法西斯荼毒。他撰写了大量有关西班牙内战的报道，许多内容将在之后进入《丧钟为谁而鸣》等作品。书中也解释指出，尽管海明威相信西班牙共和派若要打赢内战，需要共产主义纪律，需要必要的牺牲，但他在作品中也确实谈到了共和派以及苏联支持的国际纵队也曾实施过不亚于佛朗哥的暴行。之后，苏联内务部与海明威取得了联系，将之纳入谍报体系——书中指出，海明威在那之后也一直按照自己的规则来生活，他并不想也没有按照苏方的要求行事。

在自己若干好友悉数被列入美国情报机构调查，并受到公开羞辱的情况下，1950年前后，海明威没有应邀站出来发表抗议。他的这种姿态与之前对待公共事务的积极趋向，以及热衷批评美国政府政策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反差。按照这本书的解释，海明威当时已经沉浸在巨大的焦虑和恐惧中。在那之后，古巴也发生了革命。海明威“这位一生叛逆的人讨厌他们所代表的权威。正如海明威始终站在弱者一边，他也始终反对任何（他认为）充当压迫工具的人”，从参与西班牙内战、抗击纳粹开始，到美国的通俄（苏）调查，他都“看到了法西斯的蛛丝马迹”。他曾希望古巴革命重新创造一个平等、自由的世界，一个可以让人们释放艺术创造活力的世界，但这种愿望也最终落空。一个勇敢的人，终将因为自己的冒险而陷入泥淖，但就像《老人与海》里所呐喊的那样，这样“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